電影節觀影活動為何場場爆滿
【影視銳評】
當15秒的短視頻輕松“收割”用戶的注意力,當算法推薦將部分觀影行為異化為單純了解劇情的快餐消費,在數字技術重塑感官體驗的碎片化時代,電影這種傳統藝術形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。這種挑戰不僅體現在院線觀影人次有所下滑,更反映在觀眾對長敘事、慢節奏影像的耐受度正在降低。然而,在行業中被視為重要風向標的各類電影節,正為破解這一困局帶來新的可能。北京國際電影節、上海國際電影節、長春電影節、海南島國際電影節、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、金雞百花電影節等次第舉辦,通過一系列觀影活動重新吸引觀眾走入影院,形成觀影熱潮,為電影的未來提供了富有啟示的發展思路。
為何電影節主辦的觀影活動場場爆滿、一票難求?很多放映場次也是工作日,為何觀眾辛勞一天后仍自發涌入影廳,用兩小時甚至更長時間聚焦于一方銀幕?其核心原因在于,電影節將看電影從日常的、個人化的消費行為,升格為稀缺的、具有儀式感的文化事件。排片用心、場次有限、搶票激烈,這些因素共同賦予一張電影票“文化通行證”的屬性。獲得它,就意味著獲得了不可多得的文化體驗。
電影節的觀影過程高度契合人類學中“儀式”的特征,即分離、閾限與聚合。這些電影節的觀眾從日常瑣碎的信息干擾中“分離”出來,自愿進入黑暗靜謐且具有明確規則的影廳。在“閾限”階段,日常身份與社會節奏被暫時懸置,手機靜音、禁止交談等規則強化了場域的純粹性,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同一塊銀幕。還有映后交流研討等活動,讓一群熱愛電影的人同悲同喜,共同經歷一段情感旅程,完成精神上的“聚合”。這種集體性的情緒共振,是任何私人屏幕都難以提供的深層體驗,它提供了電影作為集體夢境的本體價值,使其有別于數字媒體時代的個體化消遣,依然保有不可替代的魅力。
電影節的電影放映還超越影院銀幕的邊界,深刻參與城市文化空間的再生產與地方記憶的塑造。在三亞舉辦的海南島國際電影節,將當地特有的沙灘、燈塔等地標轉化為臨時的“影院”,把觀影行為嵌入獨特的自然與人文情境之中。觀眾赤腳踩入細沙,在搖曳的椰影與輕柔的海浪聲之間,觀看投映在白色幕布上的電影。一種多維的感官聯結,于此刻悄然建立。這種放映方式打破了傳統影院封閉和固定的模式,讓看電影變成一種更開放、更流動、也更貼近生活場景的全新體驗。而地理空間與影像文本之間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,使電影不再僅僅是被觀看的文本,更轉變為一個可觸摸、可沉浸的“現場”,城市也不再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,其本身也轉變為可被閱讀、體驗的“影像地理”。電影節借此重塑了人與城市、自然與文化、藝術與日常之間的關系,成為構建地方認同、激活城市魅力的重要媒介。
數字媒體的算法邏輯是“投你所好”,將人框定在已知的偏好繭房里,其負面結果是容易使人審美逐漸扁平化、視野逐漸窄化。而電影節策展人則扮演著“反算法”的角色。他們大多不是基于數據,而是基于知識、美學判斷和文化視野,精心編織意義之網。比如,“向大師致敬”單元梳理一種電影語言興起發展的歷史脈絡;“國別電影展”用光影搭建中國觀眾與其他國家文化交流對話的橋梁;“修復經典”單元則成為一次穿越時間的媒介考古,帶觀眾領略當年的電影美學、表演技藝乃至社會風貌。精心的策劃宣傳為每一部影片注入了豐厚的文化意涵,使觀眾所消費的不再僅僅是孤立的“內容產品”,而是沉浸于整個文化脈絡與知識譜系中的一個有機環節。這將簡單的“看”提升為一次深度的文化審美學習,有效對抗碎片化消費帶來的認知淺薄。
電影節也沒有拒絕技術,而是以更具先鋒性的姿態主動擁抱技術,但其根本目的并非制造碎片化的消遣,而是致力于打造極致的沉浸感與不可替代的“在場”體驗。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未來影院單元展映的VR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,讓觀眾化身盛唐趕考的書生,一路經歷“初識李白”“祁王府夜宴”等故事情境。同樣,杜比視界單元借助杜比全景聲技術呈現,使觀眾被極具包裹性與雕塑感的聲學環境所環繞,獲得視聽的極致體驗。這些特殊制式的電影放映要求參與者全身心投入,隔絕外部干擾與多任務處理,在高度專注中完成對影像本體更深層次的感知與共鳴。
電影節落幕之后,如何避免“曲終人散”,真正延續其文化影響力?關鍵在于將電影節所踐行的策展思維、專業標準等,有效沉淀為行業與社會的常態化機制。具體而言,可從以下幾個層面展開探索:其一,與藝術院線合作構建“節展常態化”放映體系,將優質展映片單轉化為月度、季度的主題觀影項目,使影展內容獲得持續流通的線下場景;其二,與主流視頻平臺合作推出線上“云觀影”專區,嘗試制定“定時開放、同步觀看、關閉彈幕”的在線規則;其三,推動電影節資源走進教育場域,聯合中小學校開發“電影節啟蒙課程”及觀影工作坊,讓專注、沉浸的“大銀幕體驗”成為青少年的影像認知起點;其四,鼓勵在短視頻平臺、社交媒體平臺開設、上傳“長影評”“深度解析”等內容,推動嚴肅電影討論進入大眾視野,實現影展文化在數字媒體環境中的理性延伸。
(作者:李之浩,系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【含音樂劇中心】講師)